前篇：（一）  （二）  

    元旦过后楚云秀骤然忙碌了起来。游泳馆照去，只是时间从几个小时锐减到十几分钟。苏沐橙心疼她的年卡，楚云秀只匆匆合拢大衣离开。

    每次都说有空再一起吃饭。

    但一直都没空。

    于是游泳馆里真正地空寂了下来。苏沐橙被应允无人的时候可以在池子里玩，她不喜欢泳装束缚，为了合群还是穿。白色或是米黄，最经典的连体款式。泳衣跟皮肤贴在一起，没有花俏的裙摆或者其他装饰物。

    入水的时候就齐齐整整一尾。

    没有多余飘出来的东西。

    有一天她躺在水底里想事情，只很偶尔才吐出一粒气泡。想得出神时有火红色人影从岸边经过，再调整视野的时候，雪白大腿已近在咫尺。

    苏沐橙伸手去摸，然后被人掐住了腰。

    人鱼的腰是不能乱掐的，苏沐橙痒得呛水，双手在水里胡乱划拉。楚云秀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后来才意识到不对，赶紧捞了人放在岸边。

    第一年入职的时候，有参加过急救培训。

    楚云秀捏紧苏沐橙的鼻子对她吹气——其实苏沐橙是不需要的，人鱼的构造注定她很难被水呛死，最多就是难受——于是苏沐橙又得到了一个吻。

    虽然要靠四舍五入。

    回神以后她抱住了楚云秀的腰，抱得很紧，是很放肆的姿势了。

    楚云秀问她：“你怕水？”

    苏沐橙点头。

    这是实话。没有人规定过人鱼就不能怕水。

    害怕活着的人那么多，一条怕水的人鱼又有什么稀奇？

    “那你还当救生员？”

    苏沐橙鼓鼓脸颊。

    “直面逆境，克服困难，不能给敌人留下一丝可乘之机。”

    楚云秀又给她笑倒，末了忍不住说。

    “你真是太可爱了。”

    那是。

    苏沐橙心底里有个声音在答。

    所以你快来爱我呀。

    但那只是心底。

    明面上她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苍白的气泡。

    什么都没有说。

 

 

    说真的，苏沐橙一开始以为楚云秀从事的是时尚圈的工作。比如模特，比如设计师，不是高订至少也是成衣流水线，又或者可能是摄影。

    但楚云秀忙到几乎蒸发的那段日子，她才知道，对方原来是做广告设计的。

    ……勉强也算跟她猜的设计师沾点儿边吧。

    苏沐橙在出租屋里划拉楚云秀出品的广告，心想，有些事情可能真的有冥冥啊。原来她最喜欢的那些广告，基本上都是楚云秀的手笔。

    内敛、平和，自成一派风格。

    很不流俗了。

    她看广告看到睡着，梦里漫步在各色橱窗，一不小心关进玻璃幕墙，楚云秀从后台走来，对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摆手否了。

    不行，她做不出我要的效果。

    苏沐橙失去声音，被人连同玻璃幕墙一起抬出去砸碎。每个碎片里都有一个她自己，太多了，以至于拼都拼不起来。而每一个她自己都面面相觑，不知是哪一个先开的口。

    你不配。

    然后引起连锁反应。

    每一块碎片都说了，回声又叠回声，像魔咒。

    苏沐橙沁着一头冷汗惊醒，极其冷静地伸手摸眼角，大颗大颗的珍珠滚了满床，她开灯，才发现自己几乎被珍珠的海洋淹没。

    她拿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三分。

    要放下的时候恰好进来一条短信，是楚云秀，内容很简单。

    睡不着：（

    苏沐橙冷静地回话。心疼像潮水一样涌来，把她的心浸得像发酸面包一样软，又软又疼，还能滴出水来。她想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去哄人。

    但楚云秀说这是沉疴，熬一熬就好了。

    大不了就当工作狂职业病发作，用来办公事就好了。

    至少不浪费。

    她是在自嘲，但苏沐橙想起她闻到过的酒味。

    放下电话的时候她抠着自己的掌心想，爱有什么用？

    爱救不了任何人。

    还比不过一瓶杜松子。

 

 

    快过年的时候，楚云秀依旧忙到焦头烂额。

    短暂的相聚让苏沐橙得知了她过年不回老家的信息。某一个周六她难得游到很晚。苏沐橙本来想约她，但见人很疲惫的样子，就谢绝了她送自己一程的提议。

    吹着夜风往回走的时候，苏沐橙觉得冷。

    于是她展开双臂，极尽所能地环抱住自己，好像够用力就能模拟出不在场的第二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了楚云秀的电话。

    对方的声音很急，她说：“你走远没有？我在游泳馆附近，我需要你。”

    挂掉电话后，苏沐橙拔腿狂奔。

    平日里好用的双腿在这种时候开始发疼，是尾巴尖被人掐的那种疼痛。苏沐橙咬牙，心想自己也算是体会了一把刀尖起舞了。

    到目的地的时候，她看见楚云秀靠着车。

    “狗。”

    楚云秀说。

    “那里有一窝流浪的小奶狗。”

    苏沐橙探头去看，灌木丛下至少有三只，土黄色的短毛，尾巴像耗子，怯怯地探头探脑。动物的直觉让她意识到，这窝狗早已失去了它们的看顾与庇护。

    天太冷了，放着不管会死的。

    她转头去看楚云秀，摸不准人叫她过来的原因。

    然后她眼看着楚云秀把身上那件五位数起底的风衣脱下来，脱下高跟钻进了灌木丛。这下真的是只猫了。苏沐橙目瞪口呆。

    最后丝袜刮花，耳环掉落，衣服脏得不能看。

    苏沐橙不敢去算楚云秀这一钻的经济损失，但成功扫荡所有小奶狗的人很开心。她抱着应该是已经废掉了的五位数的风衣跟四只嗷嗷叫的小狗，抱得很紧。

    “没人照顾的话它们会死的。”

    楚云秀叹气。

    “可是我最近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

    “那你要……”再丢掉它们吗？

    苏沐橙没敢问，然后她看到楚云秀的目光对准了自己。

    “沐沐你……白天是不是有空？”

    “是倒是，不过游泳馆两点开门我……”苏沐橙答得慌乱。

    “没关系。”楚云秀拉开车门，把一窝小狗塞进后车厢，“我会尽量争取把工作带回来做，讨论可以线上视频。”

    “你能帮我吗？”

    最后的最后，楚云秀对苏沐橙伸出了手。

 

 

    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开始了同居。

    伸懒腰抓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的时候，苏沐橙还没反应过来。捏已经捏了好几把才被人拍了屁股。楚云秀的声音近在咫尺：“你还要摸多久？”

    “……嗯？”

    尾音的最后，苏沐橙睡眼惺忪地看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捏着楚云秀的胸。

    嗯。

    力道之大可以说用掐也不为过了。

    她吐了吐舌头赶紧给人放开，正想推说我在做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绝对是无辜的，结果屁股就被人掐了一下。

    起床的楚云秀捋了下发丝：“扯平了。”

    ……这是哪门子扯平了啊？

    把自己蒙进被子里的苏沐橙只觉得自己脸红到要爆炸。

    之后就是喂狗搓狗捡屎的日常了。

    第N次眼睁睁地看着小不点们把尿拉满一客厅的时候，苏沐橙才意识到楚云秀对她伸出的真是恶魔之爪。养狗真是太累了，更何况还一次四只！她能不能分点智商给它们？至少让它们学会定点上厕所先啊！

    举着拖把的苏沐橙崩溃。

    幸亏两点不到楚云秀会回来跟她做交接。开门的人抱着一摞资料拎着一台笔记本。所剩无几的负重空间里，还腾出了一根小手指给苏沐橙拎了盒蛋挞。

    举着拖把的人热泪盈眶地接过，然后毫无义气地跑路。

    说真的，这场景真的很像新婚夫妇养孩子了。

    苏沐橙在游泳馆的更衣室一口气吃了四个蛋挞，最后吮着手指想。

    不知道楚云秀愿不愿意这样过一辈子。

 

 

    但一辈子三个字是个触发词。

    红灯，警报，呜呜作响。

    苏沐橙想起在水底抓住楚云秀的那次。她看见人大腿根有一粒痣，米粒大小。然后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有次楚云秀喝醉后跟聊起，她有一任男友特别喜欢舔那颗痣。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后来分了。

    我踹的他。

    原因啊？记不太清了……估计是管太多了吧。

    我的生活，他指手画脚个什么劲儿……

    楚云秀的话一句一句清晰地从苏沐橙脑海深处浮出来，不知怎么的有种凌迟的意味。她怔怔地站在更衣室，想到楚云秀曾经跟别人肌肤相亲先嫉妒得发疯，随后一点点冷下来，好似天地寒冰冻结，是深海极寒的温度。

    苏沐橙知道人类世界的秩序。

    楚云秀大概还是要找个匹配合意的男性的，就算不生子，就算不结婚，至少也是正当的恋爱对象。

    她是个女孩子。

    她还是条鱼。

    苏沐橙蹲在地上抱头。

    谁会要一条鱼的心？

    杀鱼的时候那些肚肠都是要剖出来扔掉的，最后的归宿是垃圾桶，发臭、腐烂、被苍蝇环绕。

    那天她没有下水。

    池子里来了一个很小的小女孩，估摸着有五岁大，妈妈爸爸一起陪着，在水里咿呀咿呀地划，很可爱，很柔软，很——

    正常。

TBC

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