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一）  （二）   （三）

    年关之前，楚云秀带的那个小组总算在死线前定下了最终方案。

    那天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束玫瑰，是打算送给苏沐橙的。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人蜷缩在地板上睡着了，身边密密匝匝地挨着四个肉团子。

    小家伙们已经学会了定点解决生理问题，现在很乖，只是喜欢拿楚云秀的高跟鞋磨牙。捧着玫瑰的人弯腰去揉小团子们的下巴。

    迷迷糊糊的小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张开粉嘴，打一个又一个可爱到不行的哈欠。

    最后楚云秀的手落在苏沐橙的下巴上。

    她捏一下，苏沐橙哼一声。

    玩了小半分钟后，楚云秀起身，她想。鉴定完毕，这只最可爱。

    晚饭是楚云秀做的。

    简单的沙律跟土豆浓汤，饭做完的时候，她去叫苏沐橙。后者睁开眼睛看她，足足有两分钟的时间传神地演绎了眼大无神的真谛。

    楚云秀拍她脸，告诉她方案已定的好消息。

    苏沐橙哼哼两记，翻身抱住她脚踝。

    “那靠你罩了，我失业，很可怜的，要抱大腿才能活下去。”

    游泳馆三天前宣布过年闭馆，苏沐橙确实无事可做，已经在家里当了三天米虫。

    楚云秀笑。

    “你抱的那是大腿吗？那是脚踝。”

    “不管。”刚醒的人盘腿耍赖皮，“抱住了就是抱住了，不管脚踝大腿，都是姓楚的。”

    “我看你也跟我姓楚算了。”楚云秀弯腰，揪着领子把苏沐橙拖到餐桌边。

    耍赖的人终于爬起来乖乖地吃饭。

    饭吃一半的时候才注意到那束玫瑰，她伸手去摸花刺。

    “怎么会有花？”

    楚云秀把最后一勺沙律叉进嘴里，含糊地说。

    “花还不错，我特地拿回来摆的。”

    苏沐橙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指尖渗出一点疼，是被扎破了。

    但有什么好说。

    她自找的，忍着就是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楚云秀想起件大事。

    她的广告方案是定了可是人还没定。她凑过去问苏沐橙，有没有什么清纯洁净眼睛能说话还超级甜美身材巨棒的明星推荐。

    哦对，限定女。

    苏沐橙摸她额头又摸自己，随后下结论：“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楚云秀伸手咯吱她，两个人在床上闹过一阵才聊正经事。楚云秀坦白是自己的广告差一个主角，苏沐橙问她什么主题的。

    “香水。”楚云秀说。

    “什么名字？什么香调？”苏沐橙玩她头发。

    楚云秀看她：“你可真会问，这两个都是保密的。”

    “香调风格都不知道要怎么帮你选人？”苏沐橙理直气壮。

    “我已经给你方向了，气质清纯洁净眼睛能说话还超级甜美身材巨棒的女明星，很具体了。”

    “……是很具体了，我看你做梦比较快。”苏沐橙无语。

    “那符合其中一两个的呢？”楚云秀让步。

    “那倒还是有的。”苏沐橙说。

    于是两个人在床上交换了将近五十个名字，但没有一个让楚云秀满意的。最后苏沐橙困到睡死过去。楚云秀下意识地把人抱到怀里，脸贴脸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气质清纯洁净眼睛能说话还超级甜美身材巨棒的……

    她怀里不就有一个？

 

 

    楚云秀做事讲求一个雷厉风行，被老板掣肘的时候也有力不从心，但真有决心与执着时也是驷马之勇，前冲而无回转余地。

    她第二天上班，推门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拍板广告主角。

    新人大牌一个个被组员跟老板说过，她只无声地听着，夹一支金丝裹边的钢笔在指间，沉甸甸地转着。最后大家互搏过一阵，彼此都没了气力，她施施然出招，说。

    “不如用个素人。”

    三小时后苏沐橙出现在试镜室。

    化妆师像拆包裹一样把她浑身衣物拆开，赤裸着被人在耻骨内侧打粉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然后楚云秀出现在了她身后。

    苏沐橙抓她，像抓一根稻草。

    “我不行的。”她说。

    而楚云秀抚摸她的后颈。

    “你行的。”

    试镜的片子只入水一条。苏沐橙披着浴巾站在池子边上，她身上仓促地缀着蕾丝，并不是定稿那版，只是试用，所以质感跟量都少了一大截。

    她感觉赤裸。

    但她本不会因此而羞耻。

    她是条人鱼，人鱼本来就是赤裸的。

    只是现场有太多镜头，一个个黑黢黢的长方形，怀着可怖的、不为人知的目的注视着她，好像要拆穿她的秘密。无论是她是人鱼，还是喜欢楚云秀这件事情。

    而把她暴露到这种境地的正是楚云秀本人。

    苏沐橙委屈。

    她心里有泡泡在咕咚咕咚的发酵，说不好是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后楚云秀上来跟她说。

    “别想太多，就跟平时一样，在水里不会有人比你更美了。”

    于是苏沐橙纵身一跃，姿态轻盈摇曳，像一朵水生花。

    试镜一条过。

    一天之后，苏沐橙的名字出现在了最终方案的定稿上。

 

 

    广告正式拍摄的那天很冷。呵出热气都结成白霜。

    苏沐橙似一尊玻璃象被人摆弄，本就白的被扫得更白，妆感追求一个无暇，于是些微的裂痕都不能有。她僵直着身体任粉刷扫过，蓦地想起那个碎裂的梦境。

    一直紧闭的门扉被人推开。

    透过如深渊的紧窄缝隙，她望到走廊尽头，楚云秀正在跟一个年轻多金的男人交谈。她笑着将碎发别到耳后，刻意而不做作地露出修长脖颈，是天鹅的姿势。

    苏沐橙觉得喉头发苦，向人讨一杯水。

    正在上妆的化妆师白她一眼。喝了水破坏镜头前效果。一句话压住苏沐橙心头所有声息，无声透明的牢笼蓦地封她入瓮。她想起花鸟市场里那些精致小巧的鱼缸。大肚窄口，奇巧斑斓，最后都要用五光十色的生命填满。

    她呆呆盯着镜子里的人。

    黑色长发披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泾渭分明间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楚云秀叩门进来。

    她腕间带一环珠串，摇动的时候叮当作响。

    苏沐橙被惊动，楚云秀伸手将她按住。冰凉的指尖从她脖颈滑到锁骨，端详的最后她拿了块湿布，擦去了一小块粉底。

    近左心口的一粒痣露出来，赭色，似一滴凝干的心头血。

    “留着这个。”

    她只说了四个字就转身离去。

    高跟鞋落地的笃笃声像刀劈斧凿，一下下砍在苏沐橙的神经上。她觉得自己是要吐出来了，回神时她发现梳妆台上有一杯香薰蜡烛，袅袅得燃了许久。

    马鞭草跟铃兰混合的气息柔美甘甜。

    蒸在热度中，逐渐发腻。

    香料混合热度。苏沐橙想。她真像是一条摆上烤盘的鱼。

 

 

    正式拍摄的时候，蕾丝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做的，究竟是什么苏沐橙摸不出来，只是下水的时候会展开，漂浮犹如蝉翼的质感。

    她浮在水中跟纱玩了一阵，岸上有人叫她，之前跟楚云秀相谈甚欢的男人靠过来，蹲在岸边与她说戏。说是戏也只是寥寥两幕场景，第一幕在水中游曳，第二幕出水拔足狂奔。说到最后男人直白地问她，收工后能否赏脸共进晚餐。

    苏沐橙顿悟走廊尽头相谈的内容。

    但那并没有让她感觉好上多少。

    她嫉妒眼前男人可以坦诚，又骤然撕裂于楚云秀的出卖。滚烫炽热的心自我炖煮，是一锅再糟糕不过的黑暗料理。

    她用最后一点理智风度拒绝，低头埋进水里。

    水波粼粼间，她在扭曲的折射面里看到楚云秀的倒影。

    还是该死的好看。

    她们互相只有一步之遥，是飞鸟掠水，游鱼吐泡的距离。但苏沐橙没来得及叫住她。导演的指令已下，她被迫回到摄像机辐射的范围内。密密匝匝的工作人员中，楚云秀伸出手，对她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苏沐橙深吸一口气潜进水底。

    触底瞬间，有怪诞想法替她浮起。

    

 

    仔细想想这世界有很多事情离奇，人鱼上岸，鸡喊吃鸡，网路上一天输出几十亿的我爱你。几成真心？

    苏沐橙在水里舒展身体，是花朵绽放的姿态，摇曳、柔软。

    隔水也能闻到馨香。

    有人在耳麦里指示她向镜头靠近，水波纹拂过的时候，她看到光线泠泠。是打光板的效果。游到镜头前的时候，光直射入眼底。很刺痛。

    还没上岸前苏沐橙研究过人类。

    这个物种部分喜好自虐，嗜好吃辣是一种体现，热爱突破自我的运动也是一种体现。更别提年轻一代时常流传的鸡汤文学“打不死你的必然使你更坚强”“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无一不是受虐者姿态。

    当时苏沐橙打着PSP大呼有趣，回头想来其实人鱼也是一样的。

    喜极而泣的能有多少？

    落泪成珠，大部分都是痛苦。

    因此她不喜欢珍珠。那东西亮得浑圆妥协，每一个角度都是低伏圆润的，少了刚硬风骨。但这般嫌弃是没道理的。她喜欢钻石，爱它锋利泠然，却也忘了美的杀意也是有对象的，恰好，她正是被谋杀的那位。

    逻辑套成环，她依旧没脱逃怪圈。

    苏沐橙在水中叹口气。

    一粒气泡上升破裂，是消弭心底的千言万语。

    她听见楚云秀的声音，很简单的一个单词——focus——她要她专注。

    苏沐橙笑了，稍纵即逝如暗夜昙花。花瓣片片剥落的尽头，是香至死之馥郁，是骇人听闻之美。她凑近镜头又吐一粒气泡，眨眼间眸中有世间万千纷落。

    可她的世间万千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楚云秀。

    苏沐橙想，她对她从来都是专注的。

    哪有不专注的道理呢？

    她热切地、绝望地看镜头，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无声的千言万语，是冰川覆盖下的岩浆奔流。爱是滚烫镪水灌入体腔，苏沐橙跟着沸腾，但周身又是那样冷，那样顺滑而充满柔性阻力。

    她终究是被封住了。

    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摄像机，盯着每一个窥伺着镜头的人。那已经是种近乎恐怖的、森然的美感了。

    然后她在心里颤抖着说。

    ——像山川一阵轰响，冰盖下流出冷泉。

    我喜欢你啊。

    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了。

    用心之过，像要耗尽一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