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子里的文，继续凑更，电字三部曲最后一篇

*更文保平安，祝周末顺利

*不要丧，要扛

    七月流火，闷滞的暑气转瞬间流散出去，回过神来时轰扰嘈杂的蝉鸣都归于沉寂，消失得不知不觉，像梦一般。

    肖时钦进了门，换了鞋，放下钥匙谈起街上的西瓜都贵了两块。孙翔抱着冰箱里最后一桶冰激凌，舔着勺子上残存的凉意，窝在沙发一角，看了看肖时钦又看了看桌上新翻出来的台历，掰着手指算起了荣耀周年庆。

    年初买的台历年末才记得翻出来用，每一页都崭新挺括得刮手，不知是不是死物对活人的报复。肖时钦放好西瓜，趿拉着拖鞋，转身把自己摔进了沙发。大桶冰激凌只剩下最后一口，孙翔撞了撞身边人的肩，把最后一口喂进了他嘴里。

    日暮催着黄昏过，天光一层层地暗下去，窗外的灯便一盏盏地亮起来。

    肖时钦就着满室夜色跟孙翔交换了一个冰凉甜腻的吻，这才起身去开灯。得了便宜的人还在身后算，掰完了手指数日历，好像日子永远过不完。

    肖时钦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给了个正确答案。

    三个月，距离下一次荣耀周年庆还有三个月。孙翔短暂地哦了一声，站起来，双臂一展一拢，环住了肖时钦的腰。他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一天前孙翔才结束在H市的解说工作，连夜坐车回来，趁着天光未亮钻进了肖时钦的被窝，用的也是这个姿势。  

    “……这回人家又不打算跟你签长约？”

    “他想签也要我答应。”

    “说的不高兴？”

    “不高兴。”

     孙翔隔着层T恤亲了亲肖时钦的后背，温热的鼻息透过布料落在皮肤上，烙得人心头发疼。

    近年来，荣耀解说的风格日益偏向八卦，战局分析的份额越来越少，过分时，甚至十句里都占不到一句。这种发展趋势并不健康，却在很早之前就有迹可循。荣耀发展迅速，战局战术日新月异，解说们阅读比赛的能力跟不上，就常常出现直播中被打脸的尴尬场面。一两次也就罢了，多来几次，不仅粉丝骂声甚重，电视台的面子也挂不住。

    一来二去的，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少说少错了。

    再后来，黄金一代接连退役，电视台为了平衡解说的专业性与娱乐性，开始接触这波退役大神。特约解说时而有之，多数人说一两场就走，也有留下来做固定的。

    粉丝买账，收视回暖，临时的当赚外快，固定的成功转型。

    各取所需，倒也不坏。

    孙翔总共被请过两次，一次微草主场对轮回，一次新嘉世客场对轮回。两次的搭档都是潘林，两次都不欢而散。

    第一次赛前暖场时就出了问题，潘林例行问起了私人八卦，从退役后的新生活到周枪王不为人知的秘辛，不一而足。孙翔耐着性子答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问到踩线的一律板着脸以无可奉告做结。开场不到五分钟就把搭档得罪了个彻底，之后解说中的火药味可想而知。

    他只是说实话而已，可以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别问，难道不对？

    第一次解说结束后，孙翔一边翻着网上的评论，一边吃空了肖时钦刚烤出来的小蛋糕。蛋糕烤得粗糙，忘了加香草精还略微发焦。他毫无所觉，只是一个接一个，吃得好似泄愤。

    肖时钦拍了拍他日渐一体的八块腹肌，把人从床上赶了下去。

    不在卧室吃东西是他们同居第一天就定下的条约。孙翔抱着手机，两三步窜到门外，执拗地伸长脖子过来，大声问道。

    小事情，你说我有错吗？

    没有。

    肖时钦为人护短，答得极快。孙翔得了答案一秒多云转晴，放下手机跑去厨房扒拉冰箱。肖时钦看人出去，这才卷起袖子，收拾起了满地蛋糕渣。

    孙翔真的没错吗？未必。逢场作戏笑脸迎，话里话外三分情。这种人情世故他一样都没做对，错到打零分都嫌多。肖时钦想，退了役还能被刷一波路转黑，这人估计还是头一位。

    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孙翔做事从来凭自己心意，认准的谁劝也难回头，世界于他黑白分明。好就一心一意地好，坏连白眼都懒得舍，摒弃了年少那点中二心思后，犯了错也大大方方地承认。张扬少年，磨砺中更为锋锐纯粹，从七期黑马到新晋斗神到后来的轮回之魂。孙翔其人，从未学过妥协折中。

    肖时钦提着扫帚簸箕走出房门，路过厨房的时候给吃得满脸花的人递了张纸巾。这样挺好，他想，这世界乱是非混黑白的人太多，而孙翔只有一个。

    就是电视台那边，大概不会找孙翔第二次。

    肖时钦结论下得早，现实打脸也飞快。第二次不仅有，而且就在同一赛季，对战表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新嘉世客场对轮回。

    孙翔接到通知第一反应是问，明明新嘉世客场为什么要去H市？肖时钦退役良久，又远离商业圈，答不出里头的门道机锋，只能督促人整完行李，赶紧出门。

    人说一回生二回熟，孙翔的第二次却更是一言难尽。

    上次的事情还没过多久，潘林见到他自然没有好脸色。只是上面大概也有了交代，暖场的时候，八卦问题统统被砍，潘林问的也都是关于轮回现阶段建设的问题。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孙翔，台阶也铺好，只等他顺坡下。

    谁知孙翔半点不领情，一上来先点破新双一组合配合不协调，而后又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角色与操作者磨合不够。说的倒是干货，可就是听得人牙痒痒。

    耳麦里转移话题的指令不知下了几轮，潘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不容易等到比赛开始，他赶紧抢过话头，带节奏夸了几句，就盼着孙翔这位祖宗能懂点脸色，别再继续唱反调。只可惜他这心愿注定破灭，孙翔也就安静了一会儿，讲着讲着就抬起了杠。

    潘林刚说这是孤身诱敌，沉稳大胆，孙翔就忍不住驳他，这分明是被人打断了进攻，衔接不当造成了位置空缺。潘林又说，轮回这边的残忍静默并没有贪图眼前之利，放过这次进攻机会为的是之后能与队友策应，放长线钓大鱼，耐心很足。孙翔就差当场翻个白眼给他，那是操作失误，抓住那个机会能打出一波连击，配合够好的话能把对方的牧师一波带走，这种机会可是决胜关键，怎么可能战略性放弃？

    这一来一回间，气氛要能好，才真是见鬼。

    比赛结束，出了直播间，潘林简直要跟孙翔老死不相往来。孙翔也不在意，做完简单交接包一拎就走了人，连主办方摆的酒都没喝，直接搭了当晚最末一班车，披星戴月地回了家。

    这回网上的风波更大。

    指责孙翔不念轮回旧情的大有人在，新粉旧粉汇聚一堂，差点就要拍板开除他轮回人的“籍贯”。昔日战队大神沦为此时攻讦对象，不少年轻粉丝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不多时，一句“别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战法”便刷满了论坛前三页。

    场面空前，连张佳乐复出霸图都没能有这样的待遇。

    夜里江波涛来了电话，先跟肖时钦叙了会儿旧情，叙完才转了话锋，说想聊聊轮回现在的状况。肖时钦把电话递给了孙翔，后者起先还迷糊，一听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清醒了过来，长期的条件反射都快变成了本能。肖时钦一拍他屁股，把人推得远些，这才拧开夜灯，看起了电子书。

    新双一组合的配合的确有问题，角色风格受操作者影响，现在一叶之秋的操作者是个安安静静的乖孩子，比起叶修孙翔之流，更像新嘉世的邱非，甚至在邱非身上还叠加点早期高英杰的影子，操作意识阅读能力都是一等一，偏偏少了点战法最需要的冲劲。

    所以场上的一叶之秋才多以策应配合为主，互动之间，双一组合实际名存实亡，队伍核心又变回一枪穿云一根独苗，很多地方的衔接不伦不类，没跳出固有思维，又没找好创新模式，打得尴尬。

    江波涛退了以后，暂留轮回做指导分析。这种事情，孙翔都看出来了，他怎会不知？

    周泽楷半年前决定旅欧，现在人还在布达佩斯，发来的照片都是多瑙河前的忧郁贵公子，明显仍在散心途中，不适宜被打扰。身边熟人换新颜，饶是在人际场上如鱼得水的江波涛，到了深夜，独自扛下整个战队的压力时，也不免觉得孤独。

    那天夜里两人聊到天际发白，后半夜肖时钦撑不住先睡了过去。他醒时孙翔还睡着。买菜归来，就是现下光景。

    

 

    即便天气转凉，胸贴背的姿势还是捂出了一身热气。肖时钦侧身摸了把孙翔的头发，刺棱棱的触感划过掌心，显然是头天抓的发胶还没洗掉。凌晨一觉，又睡到发型全无，左一撮右一块地翘着。一眼看去，活像两个长歪的犄角。

    肖时钦摸了两把，手就滑到了人眼尾。二十正方年少，谁也不会留意所谓岁月的刻痕。何况他们性别为男，爱好荣耀，对待这些天生比女孩子少了几分敏锐，只有为了拍摄广告坐在镜子前被化妆师提点的时候，才左耳进右耳出的听过什么“你这段日子黑眼圈又变重”了的忠告。

    当时以为此类痕迹，多睡两觉总是可逆。年岁一长才后知后觉，有些事情错过最佳时机，哪怕四位数的面霜精华一层厚过一层，也只是杯水车薪。

    肖时钦看着孙翔眼底一圈青黑，指缘从眼廓滑到鼻梁。眼前人的喘息蓦然重了两分，肖时钦回过神来，停下了摩挲的动作，抬手在那张缺水干燥的脸上轻拍了两记。

    “洗澡。洗完澡吃饭。”

    指令已达，只好接受。孙翔不甘心地看着那只手从眼前抽走，去浴室前看准时机啄了人一口，这才转身。T恤长裤脱了一路，抄了换洗衣物走进浴室时，他身上只剩条底裤。纯黑纯棉基本款，还是网上打折促销时，肖时钦顺手团的。

    原本体脂极低的腰上也多了一层浮油，想来是入秋贴膘所致。

    肖时钦一面想着午饭不如以素为主，一面往厨房走去。路过茶几时下意识地瞥了日历一眼，真当是崭新，自然光下还有白泠泠的反光，一丝折痕都没有。

    仿佛那上头的日子也跟它一并被封存保留，拆开了还能抖出那么几天，是嵌在时光缝隙里忘了用的新日子。

    但时光最是公正无情，哪怕再不舍得，也攒不下多余一分。

    就好像距离荣耀周年庆还有三个月，距离孙翔生日三月少一天，距离孙翔退役已经一年，而距离他自己退役，已有三年。

    没用过的日子，用掉过的日子，泾渭分明。

    吃饭的时候江波涛来了短信，说周泽楷下月回国，问他们两个要不要一起聚聚。

    “就我们四个？”肖时钦夹了一筷子青菜。

    “还有吴启杜明他们。”

    “都是你们轮回的？”

    “应该吧。”孙翔放下筷子剥起了虾，去虾头开虾腹拔虾尾，动作纯熟，一气呵成，“估计就是吃吃饭唱唱歌什么的，江波涛唱的时候你记得捂住耳朵就好。”

    “怎么？你们副队五音不全？”

    “也不是。”孙翔表情一言难尽，“就是选歌品味比较独特。”

    他至今还能想起被周泽楷与江波涛的二人对唱支配的恐惧，从纤夫的爱到刘海砍樵，从新贵妃醉酒到八卦八卦我牵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唱不了，真是可怕。

    “要不要给你准备一副耳塞？”肖时钦怜悯道。

    “你不去？”

    “我又不是轮回的人。”……一圈黑白企鹅里混进只蓝黄色的不明生物，这场面可还行？肖时钦把头一摇，打算拒绝到底，孙翔看准时机，送出一次暴击。

    “你是我的人。”

    “……我是雷霆的人。”肖时钦扒了口饭。

    “你都退役三年了，你……”孙翔才抬高音量就收了声，抓起筷子对准碗里的米饭一阵猛戳，好一会儿才闷声问道，“你要回去？雷霆……雷霆这三年发展的挺好的……更何况，你现在不也挺好的？”

    “我知道，还在考虑。”

    接到雷霆的邀请不满两天，肖时钦说考虑，也才开了个头。

    何去何从，还没个定数。

    他退役后跟张新杰喻文州一起做着电竞健康科普的相关工作，致力于普及各职业的基本操作法以及正确的日常保养法，比如手操，比如按摩放松。

    三人各有分工。肖时钦负责开公众号网络科普，张新杰世界各地取材调查，喻文州则上上电视谈谈合作。职能明确，合作愉快。

    有次去B市接洽商谈偶遇王杰希。他们三个衬衫、西装、小开衫，王杰希穿得倒是很居家。四个人在茶室里小聊了一阵，谈起这次偶遇的前因，王杰希啜了口清茶，笑说没想到你们还真弄得有模有样的。

    一切始于世邀赛的一次夜谈。在国内准点报时的张新杰，到了苏黎世水土不服，就成了倒时差困难户。睡不着出去夜游，与推门而出的肖时钦撞了个正着，两人就靠在长廊上聊起了天。隔着两米远的房间房门大开灯火通明，一群人在里头又是国王游戏又是真心话大冒险，不知是谁高声喊了句要成立关爱手残党协会。不一会儿一个人影贴着墙溜了出来，是喻文州。

    肖时钦开他玩笑，里头那个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喻文州推说是黄少天玩疯了，明天就家法严惩。说了两句就提起孙翔跟唐昊在里面脱了衣服比谁一分钟里做的俯卧撑多，输了的要去天台当众表白。

    肖时钦说，你看我干什么？

    喻文州笑笑没说话。倒是张新杰补了一句，这酒店没天台。

    扯来扯去不知怎么追溯起了荣耀发展史。说职业圈刚起那阵儿，大家都打得野，很多操作都不规范。但不规范也有不规范的惊喜，张新杰说刚进霸图的时候常研究嘉世早期的比赛录像，吴雪峰跟叶修的配合常有神来之笔，他很是钻研过一阵。

    肖时钦立即复议，说蓝雨初代队长也不遑多让，他这个被封战术大师的小辈在人面前还有需要多学习的地方。喻文州沉默了一会儿，叹道，魏老大……也不容易。

    不规范有不规范的惊喜，也有不规范的弊病。

    操作不当姿势错误就容易累积疲劳，量变到质变，爆发出来的时候就是不可逆的伤病。近一点如为疲劳性操作所累的孙哲平，远一点如昙花一现的远古大神，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现在联盟发展，大部分战队都对此有所重视。然而单一手操也不是百分百有效，拆解开来说，

    同一个动作对一部分人有效的同时，也对另一部分人无效。

    可能跟动作的针对性有关。肖时钦说。

    他做过雷霆跟嘉世两套手操，对比之下，发现特定动作只解除特定肌肉群的疲劳。而每个职业的操作方式略有不同，累积的疲劳点也有差别。现如今每个战队的手操都是统一的，但可能有些是适合枪系，有些只适合法师系。

    这就是差异。

    张新杰总结，有时间可以做个相关分析。

    伤病防治的科学普及，不仅对职业选手有益，也能福利广大玩家，进一步推动荣耀本身跟联盟的发展。这里头的关节细说起来复杂，是项大工程。

    你们这个计划有点意思，可以试试。王杰希端着杯热水靠在门边，不知已经旁听了多久。

    肖时钦说，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三四年。

    他们都在当打之年，又分属各队核心，队长副队的头衔挂在身上，背后承担的压力与责任远非常人可想。

    肖时钦职业末期，更是一人操了十人份的心。从分析师到领队，从选手视角到教练视角，更甚者，战队内部运行的事宜也有大半由他考量。他将雷霆这艘船从急险激流护航到开阔水域，打点好了上下，才郑重地把它交与新的掌舵人。

    自此光环与包袱一并卸下，肖时钦一个鞠躬，平静退役。

    他的转型期过得很平稳。退役后生活重心从彼到此，转换迅速。日常更是泡进了柴米油盐、朝九晚五，平淡到连记者都失去了报道与采访的兴致，把版面省给了初出茅庐的新秀们。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种心态。小半辈子都在为一件事努力，骤然抽离，人就像被抽掉了脊骨，失去了支撑，不免浑浑噩噩。大部分人选择休养一段或者幕后转型，有些趁着热度跑去跨界赚外快，广告跟综艺都有接，只是言谈间聊到荣耀，总带着那么点怅然。

    这些都比较正常。但还有些人动静颇大，超乎想象，比如远避欧洲大半年的周泽楷，比如……孙翔。

 

 

    孙翔刚退役的时候，很是折腾过一阵子。

    退役报告得到批示的当天，他直接拎着行李坐着飞机，冲到W市逮人。交往这几年，肖时钦都是鼹鼠性子，打了洞埋了土就不愿意挪窝，旅游最多国内范围，提到出国就抱头装死。任凭孙翔软磨硬泡，每次提出的出国计划皆以流产告终。

    这一次事关人生转折，肖时钦怎么也得舍命陪恋人。

    于是他连行李都没整完，就被人塞进出租直奔机场。一路压着绿波速度畅通无阻的时候，才想起要问一句去哪儿。结果孙翔玩着手机来了一句，他也不知道，到了机场随缘就好。

    肖时钦这才想起自家恋人的疯狂早在嘉世就有迹可循。年轻他两岁的人骨子里有种“听天由命”的冒险精神，天生的直觉动物，行动力上就领先别人三步有余。

    有次全明星做“粉丝提问我回答”的即时问答，肖时钦抽到的题是分别用不同的动物形容当年度的几位全明星。他只记得给自己选了乌龟，给孙翔选了猎豹，其余答案尽数模糊。当时时间仓促，很多答案转头再想，其实并不贴切。

    不过乌龟与猎豹，倒也不算全错。

    前者以计划与恒心取胜，慢半拍的坚毅派代表，后者以冲劲与直觉取胜，抢速度的果敢派代表。某种程度上，的确像他跟孙翔。

    肖时钦模模糊糊地在飞机上睡着，睁眼就到了斐济。

    落地免签，阳光沙滩。

    办完入住，孙翔拉着肖时钦直奔浮潜区。潜水袜、手套、呼吸管面镜，肖时钦在店里试了好一阵近视镜片，才挑到了合适的。孙翔刷卡结账，签完一叠单子后，才跟他说，教练已经约好了，二十分钟后下水。

    ……想临阵脱逃都没有借口。

    肖时钦心口发慌地被人牵进水里，进水三秒钟，哺乳动物的潜水反射就起了作用，心跳减缓，耗痒降低，整个人漂在水上望向水底，像掉进一片柔软的云。

    云里的世界光怪陆离，像藏了一个秘密孕育的小宇宙。

    他还在做适应，孙翔已经背着相机在水面间穿梭。年轻的恋人像一尾鱼，在海天之间来去自如，五彩斑斓的瑰丽世界成为底色，愈发衬得他生气勃勃。

    好看。漂亮。美得富有侵略性。

    像某种热带生物，无法强行驯养，只能等他自己低头，过来向你示好。

    肖时钦握住伸到眼前的手，跟人一起慢慢在水中漂浮，这片浮潜区不是很深，潜到底光线依然充足。碧色的水带着粼粼波光，愈往上愈是发亮。各式各样的鱼群结伴穿梭，其中一种黑白条纹、圆眼嘟嘴，侧面游过，简直一条活体表情包。

    孙翔抓拍了三次都只抓到个背影，肖时钦帮他拍了第四次，角度恰好的侧面照，鱼嘴微嘟、眼神轻蔑，好一条水中脸T。

    他们在斐济待了七天，前五天疯玩，第六天肖时钦被疲惫击倒，抱着酒店的抱枕直接睡着。

    （部分内容下架）

    最后一天，两人窝在酒店里看完了吕克贝松的碧海蓝天。电影是孙翔随手挑的，他却在中途昏睡过去三次。屏幕上的男人扑向海豚，沉入深深水底。光源消失，黑暗遮蔽，最后蓝色的字幕反出，影片在音乐声中结束。

    孙翔乍然转醒，拿手背蹭掉了嘴角口水，不知怎么就惦记上了要学自由潜。

    从斐济回国后的一周，他寄居在肖时钦W市的家里，把自由潜的相关资料查了个彻底。等半个月后肖时钦闲下来时，孙翔的目标已经从简单玩一把变成了努力考个执照。

    肖时钦问他考了执照要干什么。

    他说，有执照才能去更多地方，还能夜潜。

    肖时钦看他说得兴奋，也不好泼人冷水，只是趁着平日里有空，多了解了一下自由潜的相关风险。噩梦做过两三轮，心理建设反复三四次，总算能平静地跟孙翔说小心点。

    结果决定去报名学习的前一天，孙翔大半夜抱着肖时钦哭醒过来。

    肖时钦慌手慌脚地找纸巾给孙翔擦眼泪，孙翔却按住了他双手双脚，顺势把他牢牢抱在怀里，用劲之大，仿佛要将皮肉穿破，筋骨相融。

    肖时钦问他怎么了。

    孙翔说他梦见肖时钦沉到海洋深处，那里深黑无比，冰冷环绕过来，像一座不见底的水牢。他找了肖时钦很久，潜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可是哪里都没有。

    孙翔说着攥紧了肖时钦的手，长年温暖的手掌，此时被冷意浸透，凉得很。

    他说，我找不到你。

    此后，自由潜一事彻底搁置，孙翔有整整半年不肯放肖时钦去有水的地方，害怕梦魇照进现实，连洗澡都非要跟人挤一个隔间。

    ……颇有居心不良的嫌疑。

 

 

    吃完饭就正式入了夜。

    两人绕着小区散了半圈步，被骤起的夜风提前刮回了家。肖时钦泡了壶红茶，切了两片鲜柠檬丢了进去，走到客厅的时候，就见孙翔拎着支红酒问他要不要看电影。

    片子还是孙翔挑的，千禧年前的旧片子，罗拉快跑。

    红头发的女人在屏幕里一次次地奔跑，孙翔跟肖时钦在屏幕外盖着一条绒毯分享爆米花。那支红酒还是被放进了酒柜，红茶喝了半壶，剩下半壶被孙翔加奶加糖调出了甜蜜醇厚的质感。肖时钦被他嘴对嘴地渡了一口，一本正经地做了评价。

    糖分太高，满嘴发腻。

    孙翔按着他的后颈就要再来第二口，肖时钦把爆米花推进孙翔怀里，这才躲过一劫。这一闹影片又过大半，肖时钦找了遥控器往回倒，孙翔盯了一会儿，忽然起了心思问他。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择？”

    这个问题并不陌生。肖时钦退役后接过一个采访，仅且唯一，跟战队相熟的记者开着录音笔问了他十个问题，都是早先跟战队通过气让肖时钦打过腹稿的。

    其中就有一个——

    如果重来一次，会对自己的职业规划做什么调整？

    见了报的回答很官方，严于律己注重磨合，场上打得更积极些，场下眼光再开阔些。诸如此类而已。

    其实换了任何一个记者都可以在这里追问一句，你对当年转会嘉世一事，是否后悔。但这话题虽然时过境迁，仍然敏感，雷霆的经理特意叮嘱了不要为难人，记者也就按下了这一追问，平平静静地往下走流程。

    但这个问题，在肖时钦重回雷霆的第二年就有人问过。

    年末的时候队里搞联欢，他们这群职业的不能喝酒，老板就成了酒桌上的受害者。喝到席中，平日里西装革履的人跑到阳台上去吹风，看见肖时钦跟着出来，顺口就问了一句。

    后悔过吗？

    没有。

    肖时钦答得比自己想得还要快。话出了口，也没想着收回，心里异常坦荡。既坦荡又爽快。

    老板隔着夜风对他笑，说，回来了就好。

    肖时钦点点头，说，我也觉得挺好。

    人常居一隅，视野就容易受阻，出去看看，也是换换视角透透气，未必是坏事。不过肖时钦心里还是有愧的，他当时是个离家出走不回头的叛逆少年，走的时候就没想过回来，虽说是和平分手，论情分还是短了一截。

    事后掉转头来，雷霆却还在身后。回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在最熟悉的地方失了眠。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恰好遇到老板扔完垃圾哼着小曲往里走，一打照面，肖时钦的镜片上就浮起一层水雾。

    老板跟他打过招呼转身上了楼，态度跟以前别无二致。

    肖时钦背过身摘下眼镜，轻轻揩了下眼角。

    他不后悔热爱荣耀，不后悔选择职业，不后悔去过嘉世，不后悔回到雷霆，所以说——

    “你想问什么？”

    孙翔盘腿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暂停的屏幕上。红发的女人定格在再次起跑的瞬间，整个人像是只飞扬的鸟，让人有种留不住的错觉。

    他说：“我有时候会想，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可能，如果你没选择打荣耀，如果你不是在雷霆，如果你没有去嘉世……甚至如果你不存在。”

    孙翔停下来，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以前觉得，只要我自己够好，一切都顺理成章。

    “后来发现离开了游戏，我走在街上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知道杜明追了唐柔五年，却因为一条短信错过了吗？那天S市大雪，杜明那片小区停电，就因为这个原因他迟了四个小时才看到那条短信，唐柔在机场等了他三个小时，最后飞去了英国。

    “小事情，你说如果你不是小事情。

    “我们会怎样？”

    肖时钦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你应该少看点科幻故事了。”

    “小事情！”

    “好，好。”肖时钦坐到孙翔身边，拉过他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患得患失的人扭过头来看着他，脸上的紧张比当年逼人确定关系时，还多两分。

    孙翔的问题无关后悔也无关选择，归根到底问的是缘分。人生那么漫长，牵一发而动全身，正是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回头重来的题材，好像换掉一块多米诺骨牌，最后推倒呈现的图景便会完全不同。

    肖时钦脑海里窜过无数关于平行世界的内容，想了想，反问他。

    “如果你没选择打荣耀，如果你没拿到一叶之秋，如果你没转会去轮回……如果你不是孙翔，我们会怎样？”

    “这怎么可能？”孙翔瞪圆了眼睛。

    “那不就结了。”

    “这就完了？”

    “完了。”

    肖时钦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屏幕上的红发女人又开始了新一次的奔跑，孙翔抓起肖时钦的手想狠狠咬一口，牙齿嗑到皮肤的时候又不舍得，舌尖卷起食指，从指尖舔到指腹，最后到掌心。

    事情发生得太快，难以算清细节。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卷着绒毯在地上滚成了一团。肖时钦在意识模糊间看着孙翔，伸手摸上了对方的脸颊。

    他想，如果他没有去嘉世，一定会在别的比赛上遇见孙翔，他们可能先有误会再冰释前嫌，最后在世邀赛期间落实关系；如果他没有打荣耀，可能会是个普通的上班族，阴差阳错间遇上还在读大学的孙翔，或许会合租，同进同出一段日子，再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如果他不是现在这个肖时钦，那也一定会遇上另一个孙翔。

    无论哪个平行世界，他们都会相遇，然后相爱。

 

 

    脑海里的剧本细枝末节又宏大辉煌，肖时钦沉浸在心理与生理的双重震撼中，抱着孙翔就想凑上去，主动落一个吻。

    结果卷走百分之八十绒毯的人，忽然坐起身来问他：“所以下个月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饭？”

    所有迤逦幻想瞬间被现实粉碎。

    肖时钦揉着发痛的背骨，回他：“下个月不是还早？”

    “不早了，只剩二十天。”孙翔这回连手指都没掰，仿佛日历精附体，张口就报了个精确数字，“哦对，小明跟我说他家女神也来。”

    杜明？唐柔？

    肖时钦觉得不止背骨，就连他的后脑勺都隐隐作痛：“……你不是说，杜明跟唐柔错过了？”

    “是啊，所以他后来搭了最早一班飞机去的英国，再晚就赶不上陪人过圣诞了。”孙翔捡起T恤往身上一套，“那你到底去不去？”

    肖时钦戴上眼镜，沉默了片刻：“去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别说一个，一千个都可以。”孙翔兴奋地拿起手机，准备给江波涛回短信。

    “我要听你唱青藏高原。”

    “……？”

 

    

    自己点的歌自己跪着也要听完。

    二十天后，肖时钦坐在KTV包厢，面对孙翔的魔音穿耳，平静地抬手鼓了鼓掌。昔日轮回一干人等几乎在这里聚齐，江波涛跟周泽楷被他们人为地分开两边，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拿到了话筒，合唱了一首我的滑板鞋。

    轰闹过一阵后，还是唐柔接过话筒清正了一下气氛。

    一首缱绻的老式情歌被她演绎出来，少了慵懒多了坚定，杜明在包厢角落捂住了脸作少女状，被一脸嫌弃的吕泊远拿可乐冰了脸，这才恢复正常画风，忍不住散发出恋爱中人特有的酸臭味。

    之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吕泊远跟吴启选了首爱情买卖。周泽楷跟着摇铃，江波涛在一边伴唱，杜明被唐柔推上去伴舞。

    喧闹之中，肖时钦扯了扯孙翔的手。

    他说，我决定回雷霆。

    孙翔没太意外，听着爱情买卖已近尾声，就表示要唱首歌给肖时钦听。结果不知是谁提前了选歌的优先顺位，一上去就听好汉歌的前奏已经放了出来。

    大家盛情难却，孙翔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唱。肖时钦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趴在沙发上笑得前俯后仰。

    散场前周泽楷问起孙翔自由潜的事，孙翔给了他资料以及教练的联系方式。

    兜兜转转间没想到正经要去考执照的人变成了周泽楷，江波涛似假还真地抱怨了一句队内事务太多走不开。周泽楷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说，学会了带你。

    所爱之人被水包裹，自然要学会潜水才好。

    最后一首歌是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两支话筒，在场所有人，认认真真从头唱到尾，这才到终焉。

    杜明跟唐柔出门就乘车走了，剩下一群人，走半条街少掉一个。

    左转第一个十字路口，吴启也掉了队，孙翔拉着肖时钦站在街口，周泽楷拉着江波涛站在另一侧。时值午夜，漂亮的霓虹在高楼大厦上闪烁分明。

    整个场景颇有一种老式电影特有的隐喻感。

    他们挥手告别。

    孙翔拉着肖时钦走上回家之路。远处有人放烟花，两三朵一起炸开在天际，红叠黄，黄染绿，新鲜滚烫地明亮过一刹，烟烬飘散开来，背景只剩黑暗。正是飘起完结字幕的好时候。

    孙翔伸手覆住肖时钦的眼睛。

 

 

    电影有尽，时光无终。

    何其有幸，与你相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