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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奔流而下直向江河的走向

   当晚陶轩要给肖时钦办接风宴，酒店都定下了，肖时钦却推了。理由找得极巧，说孙翔人不舒服，正好他在，可以照顾。

    陶轩听罢，把队里队外的人情世故絮絮说了一通，一会儿叫肖时钦抓牢机会跟孙翔打好关系，一会儿又叫他别太跟着孙翔的思路走，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几重，说得却是浅，就差没直说出“孙翔是个摆件，你才是嘉世指导方向上真正的队长”这样难堪的话来。

    说到最后他还兀自挂了，只留肖时钦在电话这边好笑。

    他留下当然不是为了跟孙翔建立感情，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一点一滴累积的，而不是靠套近乎谄媚得来的，他信孙翔不需要这套，更信以诚待人。所以他根本不急这些，不想去接风宴不过是讨厌人际应酬。

    那些东西，镜头前要做，镜头后还是能躲就躲。

    肖时钦正庆幸陶轩没察觉什么，准备慢腾腾地整个行李。拉链还没拉开，门就被人拍响。大晚上的啪啪啪，劲道特大，跟催魂似的。

    他忍了一会儿忍无可忍，门外那位比他执着，他拼不过，只好认命开门。

    木板旋过九十度，孙翔抱着枕头施施然登堂入室，开门见山。

    “我一个人睡不着，你陪我睡。”

    肖时钦头顶十万问号，他自问长得不像个陪睡布偶，也不知道这位是中了什么邪，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

    第一回还能当看他可怜，第二回……自然是要赶客的。

    肖时钦清清嗓子，大道理好说辞都准备就绪，正要出招。孙翔看准时机打断了他的读条，一双眼睛看过来，既黑又亮，特摄人心魄。

    他说：“你不是说留下来照顾我？锅都替你背了，不感谢我一下？”

    黑夜里轰然雷击。

    肖时钦看着那双眼睛说不出话。

    那一个须臾他知道，来嘉世前做的功课都做错了，孙翔这个人根本不傻。人前人后被簇拥着，是真的，爱听甜话奉承，是真的，但剥离表面，里头这颗心眼却是通透得很。

    ……更何况他还漏算了陶轩会再给孙翔打个电话。

    罢了罢了。

    反正以后都要好好相处的，也不差这一晚上。

    肖时钦把人放了进来，心情复杂地关上门。还没转身就被从背后环住，不习惯跟旁人太亲昵的身体接触，肖时钦由头到尾竖起一层汗毛，若是猫，此刻已炸起了尾。

    孙翔的声音自耳后响起。

    温热的呼吸沾着水汽扑湿他的后颈。

    “睡觉睡觉。”

    语调兴奋，好像光用听的就能知道这人现在是副怎样的表情。必定是纯粹的开心，眉梢飞扬起来，这时候又像是个小孩子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那种。

    肖时钦无奈，乖乖被人带上了床。

    夜里很亮，是街边的路灯光。孙翔拉起被子盖住肖时钦的眼睛，又玩了玩肖时钦的头发，抬起一条腿架到对方身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嗤嗤地笑出声来。

    

    

    他曾经有个恶习，每逢睡觉必抱布偶。

    但他又喜新厌旧，同一个布偶抱过一个月已经是极限。因而从他三岁到十三岁，家里大大小小布偶一堆，占据大半个壁柜，搞得孙家爸妈很是头疼。折价半卖半送处理了一堆，隔天孙翔看着超市里的新品又伸手想要，孙妈妈看了眼孙爸爸，终于达成无声协议。

    这毛病，得治。

    否则别说二十多岁小伙儿天天抱个哆啦A梦画风有多清奇，她装修时特意多敲的衣柜都得赔给儿子放布偶，那衣服呢？她可爱漂亮仙气十足又气场无双的衣服呢？

    孙妈妈很气了，结婚生子了也是小仙女啊。

    于是孙爸爸下定决心，跳过谈心疏导的步骤，直接给孙翔来了一剂猛药。

    那个暑假年仅十三岁的孙翔的观影列表里排满了以鬼娃娃花子为代表的，跟布偶公仔人偶相关的，恐怖片。

    至于效果——

    还是不错的，至少别的小朋友暑期日记写的都是去哪里哪里玩了，而孙翔的日记独树一帜，不是床下有只眼睛，就是门外笃笃的脚步声，把语文老师都吓得够呛。

    当然，正经效果也是有的，否则就不必用曾字。

    只不过这里头有个误会，孙家爸妈以为是自己的猛药奏效，其实不然。十三岁的孙翔已经具备日后令人悚然一惊的野兽般的敏锐，他直觉自家爸妈搞事并非空穴来风，于是凭着本能猜了个理由，又从猜到的果反推了因。

    来回走向都成立，他就确认了自己的结论。

    随后无语。

    不就是布偶的问题吗？不能直说？非要绕圈子？很小看他男子汉的气概与包容力了。要是直说的话，他一定……

    咳。

    一哭二闹三上吊完了被武力镇压之后弃暗投明。

    那仔细想想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中二病缠身的小大人孙翔在心里预演了一遍你们是我爸妈再怎么幼稚当然也是原谅你们之后，克服了一个月没能睡好的障碍，成功戒断了这个恶习。

    ……至少是曾经。

    抱着肖时钦的孙翔想。

    会成瘾的东西总是伴随着复发的可能，他突如其来重新发病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更何况——

    他已经找到了新的布偶。

    尺寸正好，软硬适中，不占橱柜，没有邪祟。一句话总结，十分好用。

    既然如此，他还是可以凑合凑合一直用下去的。

 

 

    夏休期那段时间像是偷来的。

    孙翔本来以为肖时钦要跑路去旅游，没想到人居然为了熟悉环境安安稳稳地留下来扎了根。那他也就不再客气，抱枕头过去睡的事情有了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到后来肖时钦都习惯了，房门钥匙多给了孙翔一把，随他进。

    听起来挺二人世界的，其实还多了一个人。

    邱非也没走。

    本来也没什么，多个人也多点人气儿。只不过肖时钦似乎也挺关注那小鬼的，吃饭的时候给人抽纸巾，训练的时候常复盘指点，买奶茶总是两杯，一杯他的，一杯邱非的，从来不少了谁。

    被一碗水端平照顾应该是好事，但孙翔还是隐隐不爽。

    这种不爽在看到邱非拉着肖时钦过马路的时候冲到了极点，那天也就是宿舍停电，孙翔犯懒撒泼打滚不想出去，邱非自动请缨说去买冰，肖时钦想了想不忍他一个人去外面暴晒，就跟着一起。

    两人走空的时候孙翔已经有点要炸。

    结果站在窗前刚好就目睹了肖时钦接着电话迎着红灯要走，而邱非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拖回来攥在手心的场景。

    不知埋了多久的雷子砰一声炸裂。

    他穿着凉拖甩手关门，啪嗒啪嗒地就冲了下去抢人。

    凭什么就一碗水端平？凭什么就拖着手一起走？凭什么买奶茶也要有小鬼的份？凭什么心疼小鬼出门暴晒就要跟着走？一连串无理取闹的凭什么跟木马弹窗似的往外蹦，孙翔冲到楼下的时候也是刚好红灯。

    他还真没看，踩着凉拖脚下生飞在一堆咒骂里飞身而过。

    肖时钦还在马路对面不远处，没走多远。孙翔冲上去又冲上去，终于一把拉住了肖时钦悬空的左手，吓得人猛回头。

    “孙翔？”

    “是我。”

    夏日里孙翔抿着嘴看他，脚下是凉拖，额上一层汗，打扮搞笑，气势惊人，就像刚狩猎了一头羚羊的豹子。

    肖时钦花了三秒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就是那头羚羊。

    然后。

    另一侧的邱非站了过来。

    “灯绿了，走吧。”

    于是肖时钦被俩人一左一右拖着走，一行三人身高刚好排成一组wifi信号，他站在中间，像是最有主导权，实则被两边拉扯，走得极为辛苦。

    后来回望嘉世一段，他才意识到，那天马路上一段，恰好是他之后在嘉世的写照。

    一左一右，两边拉扯，也不知道都在抢些什么。

    除开这些，剩余的都勉强过得去。

    孙翔自己练得很勤，有邱非作比，更是被好胜心催得马不停蹄。同样的，邱非那边也是如此，本就刻苦的人在竞争之中更加勤学好问。肖时钦一边研究各队比赛视频，一边按照两人进度给安排功课。

    夜里还是被孙翔抱着睡。

    但是偶尔会偷偷给邱非发鼓励的短信。

    孙翔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他就下意识地把手机藏起来，也不知道在心虚些什么。

    

 

    在街上遇到第一个熟悉面孔的时候，孙翔心里咯噔一声。

    大概偷来的日子都用得特别快，他最近习惯了乖乖睡觉好好吃饭，冷不丁看见熟人倒是勾起了喜新厌旧的前尘。他在心里算了算，觉得自己也没变多少，电脑桌面还是要一天三换，今天高山流水明天就彩霞粉霁，跟小鬼过招的时候也爱用新招数。

    至于肖时钦，肖时钦是不一样的。

    难得时隔多年又能重新拥有陪睡布偶，他当然格外珍惜。

    胡思乱想两轮，熟人已经走开。孙翔一个人站在人潮里，看形形色色的人来回往复，忽然觉得掌心潮热。

    夏休期结束了，也就是说。

    挑战赛开始了。

    他本不该为这种水准的比赛心潮激荡，可蓬勃的战意蛰伏太久，他太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要重回到战场，然后给那个管他是叶修还是叶秋的家伙狠狠一击。

    成王败寇。

    他捏掌为拳，好像能听到雷雷战鼓，又紧张又澎湃。

    ……当然是中二病作祟。

    植物神经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孙翔跑进便利店买了三支火炬冰激凌。自己一支，肖时钦一支，小鬼一支。分出去的时候，邱非看了他一眼。

    孙翔以为他不懂，解释道：“自由女神知道不？这是胜利的火炬。”

    ……明明是象征自由光明。

    邱非无语地接过，剥开包装纸咬了一口。然后孙翔要求他们共举胜利火炬，邱非跟肖时钦隐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奈地配合现任队长完成了这一“壮举”。

    三个火炬冰激凌靠在一起，一个被咬掉了一口尖尖。

    相依相偎，并肩作战。

 

 

    这个好兆头一直持续到挑战赛后程，中间夹了一个全明星跟一个新年。除夕那天孙翔趴在阳台上给肖时钦发短信，一条祝福从十点半编辑到十二点整，他手忙脚乱发出去，最后才发现还少了个句号，所幸收件人并不在意，秒回了他一个新年快乐。

    特别简单，却足够孙翔跳着跑进房间。

    中途给邱非也发了一条，很简陋，但是表露了真心。

    发的是——

    新年快乐，小鬼。

    对的，表露真心的是后面两个字。一秒后，邱非给他回了新年快乐，然后在企鹅上给他刷了三个手黄再。

    ……还是孙翔准备回嘉世那天才看见的。

    回程那天他特地打理了自己的行李箱，穿过的衣服都丢出来，没穿过的衣服都塞进去，给肖时钦带的机械闹钟，给邱非带的加菲猫摆件。

    后来这堆行李原封不动地打包去了B市，陪他一起参加挑战赛的决赛。

    入住第一夜整行李的时候，孙翔才发现这件尴尬的事情。不过，他想，没有关系，反正是礼物，也可以在赢了挑战赛以后送，没差。

    于是他安心把闹钟跟加菲猫都关在了行李箱里，特别顺手地捞过肖时钦准备睡觉。

    被捞的人抗议：“我还没洗澡。”

    孙翔镇压：“明天再洗。”

    肖时钦反抗：“明天就臭了。”

    孙翔拿出必杀技：“小事情我困了，没你睡不好，明天还比赛呢。”

    “……”

    肖时钦挣扎三秒，被击沉。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改变了太多东西，肖时钦多了一个小事情的绰号，孙翔开始习惯性撒娇，邱非偶尔跑过来掺一脚，但两个人不嫌少，三个人也不嫌多，总是很和谐的样子。

    虽说是风雨飘摇，那时候都以为，挨过风浪就好。

    谁知道也有挨不过的，一个浪头打来，任凭你千般准备、万般挣扎，没补好的那些漏洞一个个出卖你，平日里坚固的小舟忽的成了个船型筛子，咕噜噜地沉了。

    决赛结束的时候，孙翔一个人在场馆里呆了很久。

    呆到工作人员要赶人，却赶不走。

    于是肖时钦被喊来救场，他看见孙翔站在漆黑的电脑前，面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看不清表情。

    “小事情。”孙翔叫他，“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这里这么空旷。”

    是很空旷。

    一句话落下，涟漪般扩散出回声，忽近忽远，久了就失了真。

    其实本就如此。

    肖时钦想说，还是没说。

    

 

    但孙翔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他抱着肖时钦的腰，埋在肖时钦的肩窝，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没有。但有没有又如何？孙翔相信这并不是他的终点，喜新厌旧了小半辈子终于被荣耀激起搏斗一生的兴趣，他还没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怎么会甘心以失败者的模样跑路？

    他想问肖时钦会不会跟他一起。

    随后想到那个空荡荡的场馆。

    输了的时候邱非比他们俩走得都要早，难得一见的失魂落魄，像是失去了一直以来支撑他的东西。

    孙翔想跟以前一样拍他肩摁他头，说我们还在呢，你丧个什么劲儿？

    可是孙翔说不出来。

    他连抬手阻止邱非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明明是并肩作战的，明明那三支火炬冰激凌靠得那么紧，这一瞬间，孙翔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旷然，好像脚底空荡，即将急速下坠。

    他知道那是为什么。

    他太知道了。

    因为他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从来不愿意被什么枝枝蔓蔓绊住，所以也从没有在乎过这些忽起忽落，只当是玩过山车求个刺激。

    但他是知道这忽然失重的意义的。

    归属感。

    挑战赛的失败，骤然击碎了他将将成型的归属感。

    但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决定去轮回的时候，孙翔咬紧了自己的下嘴唇，给了自己一个微笑。他没留恋过越云狂剑的账号卡，当然也不会留恋嘉世虚无的队长名号，一叶之秋他带走了，其他都不重要。

    他本来就是喜新厌旧的。

    喜新厌旧的人没有根，去哪里都是一样。

TBC

百日孙肖Day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