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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喂好你的猫
肖时钦是在一次夜会后接到那个电话的。
电话号码很陌生,后五位一叠串的九,很是震撼。他估摸着这号码不是人出钱买的,就是抽号码的时候手气爆棚,胡思乱想间不小心接了起来。
打破了他一向不接陌生电话的原则。
他在会上喝了点酒,此时有些微醺,对着住了三年的卧室都觉得陌生,一步踏错差点磕在门扉上,所幸平衡能力没喂狗,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回。
而手里那接通了快有半分钟的电话,还是只有喘息声。
放在平时,肖时钦早该感觉到不对,可此时,或许是夜会后松了劲儿,或许是酒精让精神轻飘,他极轻又极温柔地问了一句。
“怎么不说话?”
声音轻飘飘的,还带着一点鼻音。
对面的呼吸声一下就重了,片刻后,恍若梦呓地叫道:“小事情。”
“是我。”
肖时钦根本不过脑地接道。
将近午夜十二点的屋子里漆黑一片,隔壁合租的小姑娘又在点香薰蜡烛,广藿香跟甜橙的味道弥散过来,夜色里都有云雾浮动,是纷纷扰扰的混沌。
他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不小心踢到床板,痛得咬牙。
心里好笑,自己果然醉得不清,谁知电话那头的人比他还醉,确认了他的身份后,第二句就是。
“我想你。”
神经末梢那点疼痛很快传到了大脑,肖时钦觉得自己醒了。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电话那头的是谁了。
“孙翔。”
他叫了那个人的名字,感觉喉咙仿佛被树脂黏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对方显然不是这样。
一个名字像是打开了尘封许久的话盒子。
原本沉默到克制的声音忽然疯了似得带上哭腔,肖时钦听到肉(喵)体碰撞栏杆的声响,然后在甜橙的尽头闻到了一丝极苦的味道。
孙翔说。
“三年了……谁他妈还喜欢你谁就是狗,我老早就不喜欢你了,你跑得那么快……你退役了,我找不到你……小事情、小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肖时钦坐在飘窗上,打开了折叠式的窗门。
风吹进来,闷沉沉的。
他没有回答。
三年前,肖时钦从雷霆退役,只开过一场规模很小的发布会。与会者统共十五人,其中一半都是雷霆的队友、老板以及经理,剩下一只手出头的记者,也是多年相熟的。
肖时钦自己打的招呼,要低调,要平静,要轻轻巧巧。
于是顶着黄金一代战术大师头衔的人就跟一滴水似的,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这片鏖战的大陆,等到人们回过头来找人时,才发现他老早就不见了。
后知后觉的人们想要再寻找关于他退役的蛛丝马迹,却遍寻不到。
肖时钦走得很干净。
干净到已经成为雷霆核心的戴妍琦也只能无奈地说一句,无可奉告。
其实也没什么。
电子竞技也是竞技体育的一种,竞技体育的残酷代表了每分每秒都会有人消失,有些是伤病,有些是放弃,有些是天降意外,还有些足够幸运,能够熬到退役。
肖时钦是最末一种。
他在役时本就不是锋芒毕露的类型,唯一出格的一次举动是转会嘉世,浮沉一年回到主队,又重新变得低调起来。大多数人谈起那传奇的一年,只会想到横空出世的兴欣,于是肖时钦的履历里,就连那最值得腥风血雨的部分,也平淡了下去。
没有人对嘉世那一年有特别的想法。
因为荣耀赛场上从来不缺更博眼球的新闻,周泽楷的广告、张佳乐的签名会、蓝雨跟微草的再次相遇、新嘉世的重新崛起、邱非与乔一帆的搏命一战……
那么多的新闻,光铅字堆叠在一起,就足够把肖时钦三个字厚厚地埋在底下。
然而总归有人冲着这三个字去翻找。
譬如多年来不离不弃的真爱粉丝,又譬如曾经惺惺相惜的队友对手,再譬如……跟他共度在外人眼中早已不值一提的嘉世一年的孙翔。
不值一提啊。
肖时钦看着远方渐次昏沉的灯火,叹了口气。
而电话那头的人还在絮絮。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在嘉世的时候你说过的……你骗人,玩战术的心都脏……西湖水都洗不干净,早知道那时候我就应该跳进去……”
肖时钦首先感觉到了一种十分熟悉的哭笑不得。
随后一种沉郁的、厚重而酸楚的滋味慢慢覆了上来,盖住了那一点波澜的沉渣。
他好像看到了当年西湖的船灯。
四下里腥黑,岸上人倒是很多,一簇一簇地挤着,也只是景。他们在黑沉沉的湖水里飘荡,偌大的船里就两个人,远方灯火如豆缥缈。
那时候他看更远的船,就想到,大抵在岸上人眼中,他们也只是一粒光。
小如蜉蝣,朝生暮死。
他感到记忆向他伸出手来,先是滑腻的,随后逐渐黏滞,将他一下拖进那无边际的漩涡中,跌进去的时候,他想,人果然是不能走错一步的。
人生虽然不是棋盘。
但一子错,便子子错,从来没有什么及时止损。
很少有人知道,嘉世那一年,其实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比如陶轩会在办公室里砸烟灰缸,好好的墙壁被他砸得全是坑洼;比如邱非常常爬到屋顶上睡觉逗猫,有一次差点滚下来;再比如,孙翔跟肖时钦在一起过。
不仅是牵手拥抱亲吻,他们老早做到过最后一步。
痛楚混合着痛楚,绝望混合着绝望,赤(喵)裸地抱在一起的时候,像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回想起来的时候肖时钦总觉得那些日子荒诞。
人有时候容易被名利心冲垮,他那时候觉得眼前悬挂着一个太阳,很近很亮却触不可及,他拼命地踮起脚,他想要扑出去,可还是碰不到。
那么多人在惋惜他,说他空有谋算,却无好牌。
众口铄金,他竟然也信了。
浑浑噩噩里,养他爱他的主队成了某种负累,他爱雷霆,他也恨雷霆。他在水深火热里一劈两半,直到他从缝隙中望到了一条极狭窄的求生之路。
他想,我要去嘉世。
雷霆的老板曾经问过他,你知道嘉世有什么吗?
肖时钦猪油蒙心,答得倒是很通透。
他说,嘉世有一滩浑水、一盘散沙,还有一张王牌。
他是冲那张王牌去的。
老板懂他,所以飒然放行,临行的时候叮嘱肖时钦不要回头。去时路自然该坦坦荡荡,既然抛却了凭依,就不要留恋。
至于来时路——
老板从没提起,只是他跟他的雷霆一样,从来缄默着在原地。
望着从这里走出去的,他们的游子。
无论风雨。
然后肖时钦就这么去了,他发现浑水是混了镪水的浑水,散沙是同磁极的散沙,而王牌是逼入绝境的王牌。
每个人都在笑,都笑得像疯子。
肖时钦感到不寒而栗,唯有跟邱非相对而坐的那几个小时,感到内心平静。
但孙翔在一个夜晚敲开了他的房门。
肖时钦把人让了进来,他以为他们应该谈一谈的,口头的、语言的那种,但孙翔没给他什么机会,可能他自己也没给自己机会。
他们在昏沉沉的夜晚里咬在一起。
肌肤相贴的时候肖时钦冷静地感觉到,原来自己笑的时候,也像个疯子。
他知道孙翔要从他这里讨要安全感,他又何尝不想从孙翔身上讨一点勇气?隔天醒来的时候,太阳还是囫囵的一个红蛋,光芒未盛,只是挂着。
肖时钦拎着衣服去洗澡,出门的时候,又是清清爽爽一个人。
好似无事发生。
凌晨五点,训练室里照旧只有邱非一个,往日可能还会有孙翔,但那天没有。肖时钦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总觉得目光锐利的少年发现了什么。
但邱非只极平静地转过去,请教了他几个再寻常不过的战术问题。
那天以后,孙翔变本加厉地同他腻在一起。
苏沐橙早就冷眼旁观,陶轩则乐见其成,剩余队员不值一哂,只有邱非,远远地看着他。肖时钦总觉得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沉甸甸的东西。
又或许只是他自己的心沉甸甸的。
而邱非的眼睛只是太过透亮,像一面澄澈的镜子。
但他总不能看很久,因为孙翔会横过来,恰到好处地切断他与邱非的对视,挡住邱非,进而挡住一切。
遮天蔽地的,只给肖时钦的世界留下了一个孙翔。
爱是什么?
当他在灰尘浮动的隔间里替人解决问题的时候,似乎曾看到过那双眼睛里暗沉沉的火焰,透着一点橙红色。
他没在意。
他想这不过是等价交换,他要一张足够听话的王牌。
回想起来事情大概很早就失控了。
肖时钦替人算了饮食起居、风格打法,终究漏算了一颗真心。挑战赛里一路直通,孙翔乐得像个孩子,非要拖他手去约会。
约会。
多么炽热的字眼。
肖时钦想他当时怎么就毫无警觉,仙女棒的火星从回忆尽头烫到手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当时也被点燃了。
只有火焰对火焰的热度一无所觉。
他不是冰原,早就失去了对热度的敏感。
额上有一点汗。
不知是酒气蒸出来的,还是闷的。
肖时钦靠在窗边,空调遥控器就在手边半米远,他却不想动弹。
他根本无力动弹。
因为孙翔还在说,孙翔一直没有停,他颠来倒去地说一些肖时钦都不记得的细枝末节,从令人脸红耳热的床(喵)笫之事说到平淡至极的一眨眼。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手被纸片割伤了,你那么紧张地冲过来……
那时候你对我多好啊。
都是假的么?
是真的。
肖时钦在心里答得极冷静,但冷静像刀锋,不,比刀锋更细,那便是极细的丝线,毫不起眼地横亘在那里,你越是激勇,越是四分五裂。
他是紧张孙翔的手。
对,是手。
手是一个职业选手的命脉,一点损伤都有可能威胁到整场比赛的局势,甚至影响到主人的职业生涯。他们爱手爱得虔诚,手操不说,睡前甚至要涂抹护手霜来进行保护。
因为干裂跟冻疮也是致命伤,一点都马虎不得。
所以肖时钦怎么看得孙翔的手受伤。
那是他的王牌,他要护到周全,直到在场上亮牌的那一刻。
他要风光大盛,像正当午的太阳。
他们离那张门票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们遇到了兴欣。
现在想来那场失败是注定的,哀兵之战、四面楚歌、离心离德,最丧气的成语都可以在这里轮上一轮,而对方,则是踌躇满志、厉兵秣马、雄心勃勃。
但这也是盖棺定论时。
正遇上那会儿哪里有什么注定?
肖时钦喜欢算,自然也是不信注定的,他曾经带着雷霆打赢过那么多的不可胜,他怎么会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露怯?
但嘉世的确太顺了,顺得让他不安。
那天夜里他终于来得及跟孙翔进行一场老早就应该有的、口头的、语言的那种谈一谈。他向孙翔讨了第二天的第一顺位。
那是他问孙翔要的最后一样东西。
隔天他们输了。
肖时钦听着观众席上的山呼海啸,看着头顶上的灯光炫目,忽的想到四个字。
风光大葬。
是很壮烈了,旧时的自己,不如在此刻埋骨。
他转过头去看孙翔。
半米之遥的人脸上有种不真实的失魂落魄,在灯光的照射下显露出青涩的惨白,仿佛那一刻,肖时钦才骤然意识到,这也是个少年。
他看中的那张王牌,也只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
某种巨大的、险恶的罪恶感从深渊里扑上来,骤然吞噬了他仅剩的那点执念,良心复苏,肖时钦站在灯光里平静地为这场比赛作结。
冷汗一层叠一层地沁出额头。
最后的一句话,孙翔悄悄靠过来握住他的指尖。他指尖冰凉,孙翔的火烫,碰在一起齐齐痉挛,是神经质的抽搐,是赛场过热的后遗症。
但肖时钦不觉得。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那两根手指扯住,往下一拉,沉甸甸地淌出血来。
是黑色的。
决定回雷霆的那天,肖时钦跟孙翔分了手。
他曾经考虑过这么一段荒诞的纠缠到底配不配得上这样郑重的结尾,但后来他还是约了人出来,因为事情不值得,但孙翔值得。
那天很热。
孙翔跑过来的时候抱了两杯奶茶,肖时钦看他把吸管捅进塑料杯,觉得自己的心也扑哧一下跟着扎破了。
孙翔眼神亮亮地把奶茶递过来的时候,他说。
我们分手吧。
我要回雷霆了。
你看。
光熄灭总是那么轻易,只要一瞬,只要……开关在你手里。
整行李的时候肖时钦翻出了一支马克笔,那时候刚到嘉世,还没感觉到浑水都是镪水,一帮大老爷们喝得昏昏沉沉地在那里玩真心话大冒险。
孙翔买了支马克笔打算在肖时钦脸上画乌龟。
那时候他们还没熟到对彼此的身体都了若指掌。
那时候他们只是简单的队长与副队。
那时候孙翔想了想,往他头上画了一个特别简单的表情,QAQ,是一个哭泣的小人。
肖时钦把玩着那支马克笔,心想。
那时候孙翔就应该在他头上写一个字。
渣。
可惜人生路是没得回头的。
TBC
百日孙肖Day 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