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完结

*朋友们，告诉我，糖还是刀

    同一座城市里，想要互相避开，也不算难事。

    肖时钦进了研究组，忙得没日没夜昏天暗地，导师找了新的学弟，特别奇葩，基础程序都不会编写，只知道混日子。没法子，导师手一挥，把人指给肖时钦当了个巨型拖油瓶。

    人忙起来的时候，就无心窗外事。

    孙翔从N市调回S市的事情，还是从自己妈妈那里听来的。彼时肖时钦手里写着篇SCI，正被该死的专业术语搞得焦头烂额。

    肖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怎么地提到了孙翔，说小翔这孩子工作以后性子沉稳了不少，上次见到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出小破坏狂的影子了，真真是物是人非。

    肖时钦顺口接了一句，他不是在N市？你什么时候见的？

    肖妈妈这才惊诧，他没跟你说啊，早半年前就调回S市了，你也别说，S市又不比N市差，都是搞研究，回来搞也是搞……

    后来絮絮叨叨的都是些家长里短，肖时钦对着个最基础的element发呆，死活想不起它的意思。

    又过了半年他开始梦到孙翔，不是很频繁，一月两到三次。

    只是有梦的日子里，都是孙翔。

    起先是小时候，时间越长，梦里人也开始拔高，某天醒来的时候肖时钦都疑心自己的造梦系统异常，直接移植了海马回的记忆充数。

    直到有一天，梦里的孙翔给他戴上了戒指。

    他惊醒，满头冷汗。

    刷牙洗脸的时候惯常地听晨间新闻，新闻里说N市护城河昨夜发现两具浮尸，一男一女，疑似殉情。

    肖时钦吐掉牙膏沫，在水斗里看到丝丝血迹。

 

 

    着急忙慌的日子翻滚着爬了三年，二十九岁的时候他被外调，独自挑起了项目组组长的大梁。工作很苦，日子却意外地闲散下来。

    交际圈子缩小到只有自己。

    有次家里弹尽粮绝，被迫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出去觅食，二十九的人翻出了几年前的体恤短裤，一上身竟穿出了久违的少年感。

    好像回到了二十啷当的时候。

    然后就在便利店里遇到了熟人，说熟人也不尽然，是孙翔篮球队队友，统共见了不过两面，肖时钦认不出他，他却一眼就认出了肖时钦。

    人很热情，执意要请肖时钦吃东西，挑食物的时候下手倒是很轻，避开了所有油腻炸物跟高盐汤面，要了碗不加糖的红豆粥。

    已经体贴到了逾距的程度。

    肖时钦迟疑，犹豫着问了一句。对方哈哈两声笑得爽朗，还能有什么，孙翔说的呗，你胃不好，不能吃太凉太热的，出门就特别惨，别人吃大餐，你就只能喝粥……说真的啊，有段时间我们都觉得，他简直把你但女朋友在谈。

    肖时钦笑了笑，说了什么场面话已记不得。

    人走的时候那碗红豆粥还剩下一半，肖时钦想了想，终究是折返回来，吃掉了剩下的另一半。

    三十岁的时候他们项目组进展不错。

    组里的小姑娘买了一堆小零食，一个挨一个地发下去。发到肖时钦这里的时候只剩下糖果，她惊呼一声，差点要哭。

    谁都知道肖组长是不吃甜的，绿豆汤都不要放丁点糖的人，怎么会喜欢糖果。

    肖时钦看了一眼，从她手里抽出一包话梅糖，很轻声地说了句谢谢。

    几年里，糖的包装几经更迭，设计界的推陈出新，即便在细微处也是常态。肖时钦扫了眼糖果袋，意外发现，牌子竟然没变。

    跟他九年前给孙翔的那颗，是一样的。

    人年岁愈长，回忆的时候就愈是冷静，大抵时光太厚重，翻篇过去的时候，都像是在看别人的戏。

    三十岁的肖时钦剥开孙翔二十一岁时吃过的糖果。

    他用指尖捻着含进嘴里。

    糖果化开，能吃出人工甜味剂的刻意，过分甜。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一点点酸味蔓延开来，在口腔中达成了奇异的平衡。

    然后只剩下那颗话梅芯。

    酸苦交加，奇异回甘。

 

 

    三十岁生日的时候，肖时钦回了趟家，项目组遇到瓶颈，他临危受命，十天后要启程飞往异国，这一去十天半个月算少，三五年也有可能，是完全未知的旅程。

    肖妈妈摸着他的头，像感慨又像要叹气。

    最终是笑了笑，释然的那种。

    她说，回过头去想想，以前的很多想法也真的是小家子气，做人就要成家立业，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就催着你努力，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谈朋友，也希望你早早定下来。但人生有什么既定轨迹呢？你要出去，做妈妈的真的很舍不得。

    自私的时候有想过，要想办法把你绑在身边，留下来。十月怀胎生的你，那种痛苦怎么也能兑换一次自私的权利。现在倒是很庆幸，那时候没做什么错事。

    妈妈小时候也有过机会，但是年代不允许，有太多的阴差阳错。现在你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得很苦很累，我看着心疼，却也很开心。

    ……唉，年纪大了，说着说着都乱了。

    肖妈妈揩了下眼泪。

    又不是这辈子都不回来了，我……你放心去，一路平安，有空的时候记得往家里打电话，那个是叫Skype吧，还是什么WhatsApp，我一会儿跟你爸研究研究。

    肖时钦抱了自家妈妈一下，分开的时候觉得哪里空了一块。

    很轻盈，充满了动力。

 

 

    吃完晚饭后，肖妈妈忽然又想起了一茬。

    她按住肖爸爸的筷子，说鞋柜上面有个东西，叫人去拿。肖爸爸很无奈，遵照指示捧下来一个箱子，看起来很大，打开也就那么点东西。

    孤零零的五封信而已。

    肖妈妈说，从你二十六岁那年起，每年你生日啊，家里都会收到一封空白的信。没有地址没有邮编只有一个肖时钦收。

    第一封……第一封我跟你爸拆开看了，没什么东西，就一张白纸。

    后面几封就没动过了，喏，还有这封，就你回来前头一天收到的。这种信肯定不是邮差投的，寄信人应该知道我们家地址吧，要么你拿去看看？

    肖时钦夹起一筷子虾仁，点点头。

    好。

    入夜的时候他坐在书桌边上，面前摊着五分空白的信笺。早在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猜到寄件人的身份，只是摸不透含义。

    信封上的肖时钦三个大字一年比一年冷硬，收掉了所有错杂的笔锋，变得周正笔挺。

    肖时钦叹了口气，把它们塞进了出国的行李里。

 

 

    三十二岁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美国人，是个典型的红老外，痴迷中国文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Sun。

    他让肖时钦猜名字的来历。

    肖时钦思忖片刻，说是夸父逐日。

    Sun摇了摇头，不对，我跟你说……中国很漂亮，每个地方都很漂亮，我有一个喜欢的博主，发照片，每个月都有，他的中文名字叫孙翔，我查了一下，孙在英文里就是Sun，这个名字好，那个词怎么说的……服气？噢噢噢，我想起来了，霸气。

    肖时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跟孙翔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Sun最后说，我搜到这个人的博客也是意外，是在网上搜瓦尔登湖的中文译本，然后就搜到了他，很巧，他喜欢的那句话跟你喜欢的一样。

    深夜里肖时钦泡了草药茶。

    苦味袅袅蒸腾上来，他啜了一口，翻起了孙翔的博客主页，地址是Sun给的，非要推荐，盛情难却。

    照片的确很漂亮，起初从N市开始，然后是S市，接着蔓延到全国范围，拍的都是寻常小巷，不是地标建筑。

    有张照片很眼熟，是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民宿旁边的湖。

    阳光下还是那么碧绿碧绿的一块，但可能是角度选的好，很通透，像一块漂亮的翡翠。

    就在那张照片底下，第一次出现了那句话。

 

 

    ——把旧的翻新，回到它们中去。万事万物没有变，是我们在变。

 

 

    肖时钦忽然想到行李箱底的五封信。

    每一封都崭新、空白，象征着无穷无尽未知的未来。

    他把草药茶倒进水斗，给自己煮了杯蜂蜜牛奶。

 

 

    三十三岁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回国。

    临行的机场发生了点变故，一向准点的航班大面积延时，候机室里坐满了人，有些在聊天，有些神色疲惫，有些捧着笔记本继续工作。

    肖时钦一眼扫过去，忽然被一种莫名的灵犀袭击。

    他看见一个人，脸被盖在书后，书的封面是瓦尔登湖，他看得很认真，脸几乎没有露出来过，而距离又很远，远不是肖时钦一个近视戴上眼镜就能看清的距离。

    但他忽然心如擂鼓。

    八年前他也有过这种感觉，当时不敢，现在终于能认。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下一个须臾，他的登机口打开，回程的飞机已经就绪，肖时钦拖着行李箱穿过人群。飞机平稳飞行的时候，他打开了舷窗。  

    窗外澄蓝一片。

 

 

    二十小时后他会看见，孙翔的主页上传了一张照片。

    背景是他刚刚离开的机场，最角落的角落有个背影，肩骨周正笔挺，人瘦削，裹一席黑色风衣，名字叫肖时钦。

    然后他会打开孙翔给的五封白信，挑一张顺眼的来用。

    钢笔是项目组新发的，墨水是柜子里陈年的，书写的笔锋要用新年那种，就算是中文也要微微勾起一点，飘逸又洒脱。

    写完之后他会拍照，鼓捣十分钟后，把照片传到孙翔博客主页的评论区。

    再五分钟后，博客的主人会看见，然后保存又截图，不淡定地想要出去跑圈，最后忐忐忑忑地拿起电话又放下。

    决定拎起西装外套请假。

    找人去兑换一张名为“随心所欲券”的空头支票。

 

 

    而现在天光正好，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好好睡一觉。

 

 

END

百日孙肖Day 5